方柔讶然地望着春桃,她虽不清楚苏太傅谋逆究竟牵连了多少人,其中又有多少像裴昭一样被冤枉的无辜臣子。
可苏玉茹和苏承茹皆是苏府血脉,无论她们是否知情,定都逃不了干系。她那日还听春桃感慨,说是苏太傅无限风光,最后也只落得抄家赐死的下场。
可眼下,苏玉茹竟能自由出入皇宫,而听春桃的语气,她并没遭受责罚。
哪怕方柔再不谙朝事,也不至于迟钝至此,她深觉来者不善,又或者,苏玉茹从来也不是善类。
方柔放下书,与春桃一同走到外间。
苏玉茹正站在殿外望着院里的积雪出神,听得动静,这便转过身来,不待春桃说话,她已信步踏入殿中。
方柔神色淡然地请她入座,春桃看茶。
苏玉茹打量着方柔,似笑非笑:“你瞧,最后还是没飞出金丝笼。”
方柔听着眉心直跳。
苏玉茹神姿惬意,面上甚至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意,好像丝毫也不意外方柔最后落得这样的结局。
方柔见她安然无虞地坐在面前,算不得春风得意,但样貌打扮都与往日无差,半点也不像刚被抄家彻查的落魄小姐。
她不由心间一沉,某个疑思像忽然有了答案,真相呼之欲出……
方柔定下神,招呼苏玉茹尝尝点心。
不料她端起茶杯,垂眸看了眼那几碟吃食,语气很淡:“不必客气,我以前在皇后宫里吃过不少,对我来说不是什么新奇东西。”
方柔沉着气,尽量不让自己的好奇心展露太多。
可苏玉茹倒没打算瞒着她,“哦,是我失言,这宫里哪还有什么皇后?”
她望着方柔一笑,“人人都以为兵变流血,改天换日得死许多人。其实捉对了棋子,看透了棋局,成王败寇,流血的就只有输家。”
“你相中的这位摄政王爷果真好手段,人人都以为他恣意,只是个纨绔,其实他比萧括更有手腕。你瞧瞧,这才过去几日,京都变了天,可朝上风平浪静。你说他背地里蛰伏了多久,布局了多深,才能令得大逆不道也变成顺应天命?”
苏玉茹终于断了话头,慢慢饮了口茶。
方柔沉默了许久,忽然问:“皇后娘娘还好么?”
苏玉茹手里一顿,颇为讶异地望向方柔,显然没料到她居然会关心苏承茹的境况。
她打量着方柔,半晌才道:“金犯轩辕,功亏一篑。皇后勾结罪臣苏钦尧戕害圣上,意图谋反,即日幽禁坤元殿,听候发落。”
方柔微微皱眉,看来她只因苏太傅一案受了牵连,并非萧翊发现了旁的端倪。
她心中更加不安,苏承茹现下已入险境,她当初受其协助密逃一事便更不能再让萧翊知晓。
无论如何,苏承茹于她有恩惠,哪怕方柔知晓她并非真心相帮,可那时她的确成功摆脱了这牢笼,这其中若无苏承茹,她不得成事。
“那之后呢?”方柔忽然又问。
苏玉茹一怔,神色复杂地望着方柔,只道:“恐怕你得问殿下,毕竟,苏承茹心底的秘密可不少,万一哪日没忍住,与宗室府问话的内官吐露些不该说的……”
她这话语意不明,说得方柔心惊肉跳,生怕她口不择言被阿妩听出些不对劲。
忙垂眸端起了茶杯,掩盖那丝不自然,“我只是随口问问。”
苏玉茹试探得逞,不由轻笑:“方姑娘,事情已成定局,你也别再折磨自己。”
方柔抬眸望着她,又听她说:“别想着你欠了谁,事到如今都是自愿的,不是么?”
方柔冷声:“大概我与苏姑娘不是一路人。”
苏玉茹忽而笑起来:“自然不是,我若是你,根本不会逃。侧妃正妃又如何?有宁王这份偏爱,要什么得不到?你大概真不清楚,事事看人脸色,乞怜恩泽有多难捱。”
“苏承茹先前贵为皇后,她又得到了什么?究竟是真心重要,还是名分重要?”苏玉茹的手指轻划着杯口,似乎丝毫不在意与方柔起争执。
方柔苦笑着摇了摇头,“我有时候真不明白,难不成是我要得太多了?可是,在丘城,惯来都是夫妻二人相持一生罢了。”
她顿了顿,神色冷淡地看向苏玉茹:“我不在乎名分,我只要一人真心。”
苏玉茹哑然,旋即道:“你问过么,也许他做得到呢?”
方柔冷声:“做得到?她已娶了沈姑娘,何来一人真心?更何况,做不做得到已不重要,我如今并不在意。”
苏玉茹默了半晌,忽而抬头望向殿外,“方姑娘,你说他为何不顺势而为,索性坐上龙椅安心当皇帝?”
方柔兴致索然,难不成她要与苏玉茹说,萧翊怕被天伐,他名不正言不顺,就为了一己私欲强抢臣妻,所以不敢再冒大不韪?
她不至于高看自己,但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,方柔真瞧不清萧翊的目的。
他依然每日忙于朝政,甚至因皇帝卧病在床而变得更加忙碌。可是他顶天也只是位摄政王,名义上位同天子,但皇帝到底没被废黜,仍是本朝的帝君。
方柔暗忖着,苏玉茹却自顾自道:“因为他不想沈清清当皇后,也不想应付沈老将军的纠缠,只要他一朝不坐上龙椅,一切仍维持着原状,一切都有被翻覆的可能。”
方柔一惊,难以置信地望向苏玉茹。
她却笑:“我应当没猜错。所以方姑娘,若你斗不过,不如顺从他,不为自己,也为了你心底记挂的人。”
她到底没把裴昭的名字说出来,方柔心底像生了根刺。
方柔:“我只想与爱人过些平淡的日子。”
她瞥了眼苏玉茹,“苏姑娘,你们以为我不懂,看着好糊弄,我只觉得将日子浪费在勾心斗角之中实在无趣。我见到你安然无虞站在这里,我就想明白了,你会来找我,是因对裴昭怀着愧疚?哪怕只有一点点,但你还是觉得此事在你。”
苏玉茹霎时收了笑,她沉下脸,静静望着方柔,秀眉微微蹙起。
方柔此际却占了上风,语气也冷硬不少:“出卖父亲,诬陷裴昭,桩桩件件都有你的手笔,我应当也没猜错?那个帮了萧翊的人是你,所以你才得以全身而退。”
“你说我飞不出这金丝笼,要我顺从,那你呢?你做了这些,又跟他换来了什么?”
苏玉茹忽然轻轻地颤抖起来,这是方柔第一次见她流露出这样明显的情绪。
她直视着方柔,嘴唇微张,到最后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。
过了许久,阿妩在门外候着,说是午膳已备好。
不待方柔发话,苏玉茹倒是主动站起身,向她默默辞别。
她走得那样快,似乎真被方柔这句反问刺激得不轻,方柔不由暗自好奇,她方才虽然只是顺势问了一句,却并不十分确定自己的判断。
直到她见了苏玉茹的反应,她便知晓,苏玉茹不仅参与其中,更是萧翊谋成大事的布局中举足轻重的角色。
而眼下,她知晓苏太傅谋逆案几乎尘埃落定,萧翊的雷霆手段没让各部懈怠半分。
方柔想了许久,想不到更好的法子,只得默默坐在桌边叹气。
阿妩已传了午膳入内,说是主子吩咐,一切以姑娘为先。
方柔毫无胃口,只当为保存体力囫囵吃些能咽下的菜肴,碗里的汤才喝了一半,顺手搁在旁边,挑些清淡的素菜默默吃着。
也正是她即将吃完的当口,萧翊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。
方柔先是听见宫女行礼,手里的汤勺差些没拿稳,她才抬起头,萧翊已大步走到了她面前,按住她的胳膊没叫她起身,慢慢在旁坐下。
“怎么吃得这样少?”他蹙眉,扫了眼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。
“不饿。”方柔搁下筷子,心里装着事。
一转头,却见萧翊竟端过她放在一旁的半碗汤,慢慢喝了起来。
“哎——”她下意识低呼一声,萧翊手里的汤已见底,她的声音变得很小,透着些无奈,“那碗我喝过。”
萧翊低笑:“不要紧,这汤早已冷了,我怕你喝了闹胃口。”
阿妩走上前:“殿下,奴让小厨房备些新菜。”
萧翊拂了她一眼,“不必,你们都出去。”
在殿内伺候的宫女都退了下去,殿门没关上,可左右都没留人,怕惹萧翊不悦。
萧翊顺手拿着方柔的碗,又添了些温热的汤,“你吃好了?”
方柔默默点头,刚要说话,萧翊却说:“你陪我坐会儿,我随意吃些。今早将朝务都处理妥当了,下午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方柔皱了皱眉,却又不能拒绝,只得安分地坐在凳子上,见萧翊兴致格外好,不知遇到了什么喜事。
如今当真是不同了,先前没离开王府,哪怕吵得再厉害,方柔心底始终存着丝委屈,存着点期盼,猜想萧翊会否忽然之间就能懂她的心思,知晓她为何计较,为何决定要离开。
而今人心已变,方柔能明显察觉到萧翊许多时候都在忍着脾气,姿态里甚至还有了些刻意的讨好,可她不为所动,甚至觉得厌烦和虚伪。
因她知晓这一切都要付出代价,他这片刻的冷静和宽余,只因她没做出些令他气恼的举动。
可是,她不是被他豢养的动物,她有喜好有想法,永远不可能按照另外一个人的要求为人处世。
她如今被迫生活在这深宫,一切都在违背她的意愿,而她为了那句天无绝人之路,为了她心底在乎惦记的人,却还得强迫自己尽快认下现状。
所谓的识时务者为俊杰,原来付出的代价却那样大。
方柔陷在情绪中,并没意识到萧翊一直在打量着她。
他见她兴致索然,心中总像藏着事。
哪怕他们再次相对不过数日,可却已争吵过好几回,看似将事情全都说透彻说明白,可萧翊总觉得方柔性子拧,并没有要与他重修旧好的意愿。
“阿柔。”
直到萧翊轻声唤她,方柔才怔然回过神来,下意识露出警惕的神色,再度令萧翊心生不满。
他尽量克制不悦,默了片刻,放下了筷子:“记得多穿些衣裳,那里风大,别着凉。”
方柔一怔,霎时有些害怕地捏着手指。听音辨意,他们去的应当不是有遮挡的地方,由此,心中那丝不该有的奢望荡然无存。
她耻笑自己天真,萧翊怎会带她去天牢?不必他人直言,她深知这是痴心妄想。
可说到底,她仍想再试着求求情,他们昨晚没能好好说完的那个话题,或许在白天,在两个人都能冷静下来的时刻,她的请求得以有个结果。
她默默地站起身,进到里屋,取了件厚重的披风。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册兵书,日光照进窗里,此间气氛尚好。
她定下神思,刚打算转身,不料却撞上萧翊的身子,还不待她站稳,他已伸手将她拢了起来。
手里的披风还没掉落在地,被萧翊眼疾手快地捞起,随后,他仔细地替她穿好,慢慢系着绳结。
做完这些,萧翊又取来个暖手炉,塞到她掌间。
“走吧,将要下雪了,别误了时辰。”他望着她,挑起嘴角露出一抹淡笑。
方柔心中升起莫大的疑思,萧翊要带她去的地方要与她做的事,竟还有时间规限。
她一路沉默,跟随萧翊走到殿外,冷风扑面,她不由自主地裹紧披风。
阿妩被留在了景宁宫,春桃跟着,何沉在侧,随行就他们二人。
在宫内坐大辇到了皇城大门,换了马车,一路从东门大街往外。坐上马车之后,萧翊将她紧紧搂在怀中,方柔挣扎不掉,萧翊也没有与她置气,只是手里的力道半分不松,勒得方柔起了疼,这便放弃。
她的脑袋只得靠在他的肩头,马车外的人声不时钻进帘子里来,这些路她都与裴昭共同走过,熟悉的场景浮上心头,方柔终于决定开口。
玉中娇 第53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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