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看那只鸟儿……”
年少的齐闻看向身际的少女,转身,她却悄然散去,只留下他形单影只,孑然一身,垂垂老矣。
幼年哭泣的少女追逐着唯一不会希望自己听话、乖巧懂事的亲人,不愿意她离去。
“阿姊……阿姊……带我一起走……”
可前面的红衣烈烈,随风飘扬,驾马而去,驰骋千里,漫天风雪飘来,她终于回到了旧都,却已经华发丛生,不复少年的意气。
她已经忘了,她曾经在城阙上,仰着头,矜持高傲:“阿昭,若有一日,我能做这皇城内外的主,我定然不会让你再被任何人欺凌!”
摔倒在地的少女破涕而笑,抬起头却是冷面的少年,朝她伸出手。
“公主,可摔伤了?”
彼时,他百日辨儒的口才,像是落了锁,可深沉的眼神中,是倒映着她的身影。
少女在哭,不回答她。
他蹲下来变成了青年人,在她身边看着,他站起来变成了老年人,形销骨立,伸出手去,却落空。
哭泣的少女不见了,那张忧郁至深的面容朝他释然一笑。
上林苑假山凉亭。
“我会向陛下提亲,恳请他将公主嫁给我……若是如此,不论前路如何山水迢迢,我都愿为陛下,赶赴前程。”
少女小名迢迢,他的心意,已经明了。
可少女却要来了一杯毒酒,送给他喝下,他端起酒杯,丝毫没有觉察,便落入了圈套。
绛台上,已经满头白发的灵帝十分不解,无声感叹:“玄诠,为何,会是昭昭啊?”
十五岁的少女,像是囚笼中的鸟,郭贵妃曾经是金笼,陛下曾经是金笼,唯一有钥匙的人走了,她不自由,扶着牢笼,观望着外面的世界,那里站着一个人看着她。
隔着时空岁月,隔着无声的静谧,隔着无言的诅咒。
“公主,我会请陛下下旨,尽快择日成婚。我会外出,带你一起走。只要,暂且忍耐一些时日,我便让你自由……我知道公主不喜欢我,只是不想嫁给不能嫁的人,不想继续被困住,你想去找你在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。我知道,我会成全公主……我请陛下建造公主府,公主不喜欢见到我,住在公主府便是。如此安排,公主可还满意吗?”
“呜呜呜呜……阿姊……”
“公主,可还满意吗?”
“阿姊……”
“公主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我知道了,公主想要我怎么样才好?便是杀了我,只要让公主能舒心……”
少女的眼睛,没有看着他,她向往着别的地方,深深向往着,这座城也好,他也好,都只是无关紧要的人。
但是,在他想着要不计一切代价如何把少女送去凉州时,少女却求来了成婚的旨意。她的眼神看向他,似乎带着愧疚的忐忑,仿佛利用了他,于心不忍。
“迢迢牵牛星,皎皎河汉女……”
“纤纤擢素手,札扎弄机杼……”
“终日不成章,泣涕零如雨……”
“河汉清且浅,相去复几许……”
“盈盈一水间,脉脉不得语……”
梳着总角的儿童声音清脆,几个孩子冲过来嬉笑着围绕着他唱着汉代传唱的歌谣,又匆匆跑远了。想必,是前代的人,和今人相同的爱慕之情。犹如悲伤的孤独的鸟在独自啼鸣。
“任姜氏齐闻为光禄勋,秩中二千石,掌管宫中宿卫,领诸大夫、五官、左右中郎将、郎中车、户、骑三将。期门仆射、羽林中郎将、诸郎署长。禁劾宫闱,不得有误……”
“唯陛下令是从。”
年轻的他为能够继续留在她身边松了口气,可暮年的他只高深莫测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,不见喜色。
难得能看到她一次,他走上前去,微微露出喜色,又有些忐忑。
“公主……”我可以继续留在你身边吗?
可一开口,伊人已经主动,抑制不住的异色望着他:“我阿姊要回来了吗?我,我嫁给你的事,她,她知道了。她会不会怪我?”
“……”
纵然他才思敏捷竟然一时也答不上来。
他从来不是那个她在乎的人,从来不是,但是他又总是忘记,总是失望,总是期待,总是会在乎。
飞蛾扑火,不过如是。
红衣烈烈,那犹如魔王的身影又一路冲撞,烈马奔进城中,吓得皇后都从宝座上跌下来。
群臣胆寒,左右退避,连皇帝也一时之间,面带惊惧之色。
可她的阿姊才不管那些,她骑马要闯入皇城,城门校尉恐惧,她却从马上飞身如城,吓得秦茁绷断了弓弦。
她一路杀过重重守备,过中值门,前往西宫章华殿,一脚踹开皇后宫殿的大门,一口气杀了皇后六个宠爱的婢女。
她把剑架在皇后脖子上,让她认罪。
皇后抵死不从,那人却压根不在意,只是森然一笑,转身离开。
然后隔日,皇后胞弟和她侄子的人头就被挂在了城门上,供人围观。皇后不过匆匆一月就病死了。
想必死前也是日夜恐惧,极致忧郁吧。
可少女却很高兴,齐闻看着空着的金笼子,看着两人站在金笼子前再见。
那个来了又去,来了又去,来去自由,却总是把那个孤独至深的少女丢下的人,如是得意且不屑的告诉她:“有我在,你为何要听那刁妇的话!便是天子的话,也无需听!”
她没有看到,其实少女的高兴中潜藏的担忧,潜藏的惊惧,潜藏的对很多事情的向往和悲伤。
毕竟,她知道少女仰望她,倾慕她,追随她,却不知道她做不了她,像是一只没有翅膀的小鸭,向往天上腾空的秃鹫。就连被毁灭,被波及,也是称羡的,心爱的。
不久,秃鹫又要走了。
秃鹫走之前还对他说:“你若是想要昭昭好日子过,你就尽快带她离开,这里,要乱了。你们看不到,锦都之外的天下,流民遍地,豪强压迫,民乱四起。”
“公主想要我如何?”
“带她离开锦都,帮我去河内料理一些事情。”
他不说话,他不愿意。
可她仍然向从前每一次一样,能精准拿捏住他:“你们到了河内,我会把昭昭送去找你,这样,你们就可以在一起,时常恩爱,我也不必担心她。只要你照顾的好她,我就承认这门婚事,否则,我必然让你们和离,让她嫁给其他人。”
他还能说什么呢。
一颗撑天的树在崛起,他只是那树下,一个看到它长势的旅人,他孑然一身,身无长物,不以物喜,却以己悲。
河内,他去就是了。
“河内水灾泛滥,着光禄勋齐闻兼任司徒,假节,前往州县治理水灾,平定民乱……”
“唯。”
他记不清自己一生说了多少次唯,但这一次,一定是他最没有意识到自己悲哀的一次。
55,飞蛾扑火,不过如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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