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肆拾叁】
景和十一年初,大庆殿,正旦大朝会。
文武满座,觥筹交错,君臣皆欢。饮至半酣时,皇帝命人将沈毓章叫到近前,笑问道:“又是一年之初。毓章,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同朕说的?”
沈毓章行礼,而后抬首。一张脸庞年轻、英俊,亦透着未被世事磋磨过的傲然意气。他朗朗回话道:“陛下深知臣之心意。臣望于年内尚昭庆公主,惟愿陛下准允。”
皇帝颇心慰,对他颔首道:“你父亲前些日子已同朕提过了。如今边境无事,确是办此大事的好时候。不过央央是朕的心头之爱,你同她的婚事仓促不得,宫中须得花些工夫好好张罗筹办。朕也叫司天监的人看过日子了,便放在年末罢。”
沈毓章笑了笑,跪下谢恩:“臣谢陛下准臣所请。”
朝宴罢,他又去太后宫中给太后请安。
太后宫外,英嘉央正叫几个宫女挑着如意宫灯挂上檐。待见到他来,她遥遥冲他一笑,笑中尽现爱意。
那一夜宫灯柔柔,雪色清清,方从宴上饮罢酒的沈毓章就这么醉在了她满满爱意的笑容里。
醉了的沈毓章管不住心头旖念,只想要放肆一回。
他步上前,也不顾旁边还有宫女望着,径自抬臂,将她的两只手牢牢地收进自己的掌中,意气风发地道:“央央,陛下同意你我的婚事了。你想要什么,你一样样地告诉我。我一定要给你备这世间最厚最重的聘礼。”
英嘉央嗅到他衣袍上沾的酒味,和声道:“毓章,你醉了。”
沈毓章更加得寸进尺地一把将她拽入怀中,这动作叫一旁的宫女们都羞得垂下了头。他醉得肆无忌惮,仗着她敌不过他的力道,锁住她的腰,低头凑到她耳边说:“央央。我没醉。你现在就同我说,你想要什么。你想要什么,我统统都给你。”
英嘉央被他这么抱着,耳边是他赤热的话语,一时心动到无以复加,连要挣扎都忘记了。
她竟就纵着他在太后宫外如此放肆,未加制止。
他靠得太近了,呼吸一下下地擦着她的脸。她脸红了,喃喃道:“毓章,你知道我想要什么。”
他的胸腔震动两下,是笑了。然后他道:“你要我的一心一意,不离不弃,一生一世。央央,我说的对不对。”
她伏在他胸前,也笑了。
沈毓章道:“央央,你要的,我统统都给你。我沈毓章说到做到。山河家国,我会守;你的真心,我亦会守。”
那时节,强敌缩卧,边境太平,国中大安,年轻的沈毓章说出口的堂堂承诺,叫人深信不疑。
谁曾料伤心,谁曾料绝意。
谁曾料别离,谁曾料断弃。
谁曾料,一生一世,终缺六载。
……
英嘉央透过珠帘望着跪在殿上的沈毓章。
距离那一个正旦雪夜已近七载。他已不再那般年轻,不再那般张扬。如今的他,沉毅,稳重,辅政大权威压之下,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敢出前谏阻他这堪称不臣的举动——甚至连他的亲生父亲沈尚铭,也沉默着不发一辞。
年幼的皇帝颇不安份地频频四顾,小小的脸上露出大大的期盼。
众人瞩目之下,英嘉央终于开口:
“沈卿,你放肆了。”
她的声音中几乎没有任何情绪,是平常一贯的温和坚定,未失一分主仪。
遭斥的沈毓章肩背挺直,一如御案边角。他目视上方,坦坦荡荡回道:“臣今日就放肆了。臣既然已经放肆了,便不在乎再多放肆几言。”
这话一出,她仿若看见了当年那个因醉酒而肆无忌惮的年轻沈毓章。
沈毓章则再拜而叩首,然后抬首再道:“景和十一年正旦之夜,臣曾允诺公主殿下:一心一意,不离不弃,一生一世。当年未尽之诺,臣今愿重新履践,望殿上众臣共作见证:臣沈毓章,请尚昭庆上圣公主;若陛下准臣所请,臣必以一心一意待公主,无论何事绝不离弃公主,一生一世疼爱公主。”
这字字句句,无一不打在她的心头,令她眼眶轻湿。
一霎忆当年雪夜,一霎又忆他同她割断了所有情分的那六年。如今她能重为他心动,而他愿重许她此诺,是多么令人嗟叹,又是多么令人庆幸。
这男人不顾臣子体面,不顾沈氏门风,一旦放肆起来,分明仍是当年深深爱着她的那个少年。
当年她肯陪着他放肆。如今她若不陪着他再放肆一回,那她便是白白爱了他沈毓章这么多年。
……
放肆。
当真是放肆。
陈延甚至以为,只用放肆这二字都不足以形容沈毓章的举动了!
他以为沈毓章当廷求尚垂帘之公主一举已是古今不闻,却万万没料到沈毓章还能更加不顾君臣体面,竟敢在朝堂之上当众告爱!
陈延忍不住以竹笏半遮面颊,扭过头去看沈尚铭。
沈氏这三百八十年的脸面还要不要了?
倘若沈文公地下有知,岂能容沈氏子孙这般体面全无?!
沈尚铭对上陈延的目光,沉沉地喟息。陈延怎能知道,当初沈毓章被他亲手揍得满背是血,仍能硬骨头地说出“至于央央,儿子是一定要娶回来的”这等话,那股决意震得他这个做父亲的简直束手无策。况今沈毓章身在辅政高位,又哪里是他能够当廷教训得了的。
沈尚铭以为,昭庆绝不可能当廷应允沈毓章。否则此例一开,往后但凡有重臣挟权相逼幼帝,昭庆又将要如何平衡处置?
岂料在少思之后,英嘉央微微侧首,看向陈延,道:“陈卿,且劳礼部再忙一忙。”
陈延一惊:“公主殿下?”
英嘉央道:“沈将军同本宫的婚事,便劳陈卿费心了。”
陈延手中的竹笏二度掉到了殿砖上。
沈尚铭虽亦为所惊,但他瞧着陈延失态,则更是无言。
大平英氏这几百年来,因情之一字而任性纵意的君王,岂止是一两位?
倘若太祖地下有知,必当同文公一笑罢了。
……
因沈毓章当廷求尚昭庆竟被准允一事过于震动朝堂,散朝之后,未敢当廷上谏之众臣又纷纷拟了弹章,一封封参劾沈毓章不臣的奏札被陆续递进禁中。相较之下,皇帝意欲大封卓氏一议倒一时无人再顾得上参驳。
三日后,皇帝制诏,颁于天下:
其一,为已殁武威上将军裴穆清平反,昭雪其畏战不守之冤罪,追谥武毅公。
其二,为卓氏一门平反,昭雪已殁逐北侯卓少疆里通敌军之冤罪,昭布卓少炎冒亡兄之名提兵出守豫州、募建云麟军、收复大平失地、北伐大晋重镇等诸事。
其三,为彰卓少炎不世之军功及拥立新帝之大功,以国姓封亲王。
……
狄书驰尚未步入宗正寺大门,宗正寺卿乔嘉便已出迎上前,一揖道:“狄大人。”
朝中九寺正卿,乔嘉是其中唯一的女子。她十九岁科举入仕,外任六年后回京,在其后五年中凭着谦谨的为人与斐然的政绩一步步晋升,如今年方三十岁便已身居正三品之位。狄书驰纵为三辅臣之一,亦不敢将她怠慢,立刻回礼道:“未想能得乔大人亲迎。”
乔嘉一面迎他入内,一面道:“狄大人奉旨问成王一案,若有需要乔某协助之处,直言便是。”
狄书驰闻她之言,对她有礼地一笑,道:“乔大人平日熟悉宗室事,若乔大人公务不忙,便同我一道听审此案罢。”
自开国至今,宗正寺内从未置过诏狱,而今昭庆将成王按押于宗正寺内,又令辅臣之中权势与资历最浅的狄书驰来督办此案,乔嘉又如何看不出这必定是因太上皇帝欲对成王网开一面,生怕他被兵部、刑部、御史台三处合力定个死罪。
乔嘉侧首看了一看狄书驰。他虽是名门之后,但极年轻,又无大势,眼下接了这样一宗烫手案子,想来定会希逢太上皇帝之意,给宗室一个体面。
……
入狱后,一审便是三个时辰,其间狄书驰未进食,只饮了数杯茶而已。
待将举发英肃然数罪的人证之辞与物证都一样样问验过后,狄书驰问英肃然道:“殿下还有什么话要讲的?”
他这时候的声音与神色,同审讯初时几乎毫无分别。面对英肃然,他从始至终的态度皆不卑不亢,不以其宗室身份高待,亦不以其罪囚身份低看。乔嘉不禁暗叹。
审讯之中,英肃然很少开口,每被狄书驰问话求证时,多以沉默无视作为回应。此时听见狄书驰这一问后,英肃然方掀了掀眼皮,终于分出一点注意力给他:“你叫卓少炎来,我便回你所有的问话。”
狄书驰道:“陛下已以国姓封卓氏为亲王。殿下当循礼仪,称其为英王殿下。”
英肃然笑了。
然后他的笑声越来越大,久久不休。到最后,他轻轻喘息,道:“图功业,图盛名……好一个英王殿下。真是好一个英王殿下。”
说罢,有泪水自他眼角淌出。
英肃然身份何其尊贵,如今身陷囹圄,罪名未定,他全程未骂举发他的顾易,未骂狱中为自保而倒戈的吴奂颉、郑劾,甚至未骂经他一手推举却终将他背弃的卓少炎一字。
他竟因狄书驰一言而流泪。
乔嘉看清,愕然而怔忪。
狄书驰则面不改色,道:“殿下若无旁的话要讲了,朝廷便将依着这些人证之辞及物证,按律给殿下定罪。”
沉默少许,英肃然复开口:“我有何罪?”他的眼角仍然潮湿,但语气十足讥讽,重复道:“我有何罪?!”
不待狄、乔二人说话,英肃然又自答道:“似裴穆清、卓少炎、沈毓章这等主张用兵之人,手中沾的人命何止数万条,他们便是良将?而我杀了几个不从我意的将臣,又何尝不是为了议和以换得家国太平,我便是有罪?!沈毓章欲以兵武恢复前烈,他便是忠臣?而我欲以疆土为饵而诱大晋宗室内乱,又何尝不是为了灭晋,我便是叛国?!”
他的笑声讥嘲生冷。
狄书驰自座上站起来,走近英肃然,道:“三百八十年前,狄氏先祖忠武公,为国死战,遗骸难全。似忠武公这般为国捐躯的将卒,数百年间数不胜数。大平河山,寸寸疆土,皆浸有为国战死的将卒鲜血。殿下杀的,不只是几个不从殿下意的将臣,更是大平无数的忠魂。殿下用作挑拨晋室内乱诱饵的,不只是国之疆土,更是英灵之如山白骨。”
狄书驰又道:“殿下以为靠着太上皇帝护佑,必得不死。但若殿下不死,这万万忠士于地下又怎能长眠。我为狄氏之后,若能容殿下不死,又有何颜面再跪先祖之灵位。”
他的声音不起丝毫波澜,但乔嘉却听得股粟。
她此时方彻底明白,昭庆点了狄书驰来督办此案,背后的思虑是何其幽深而周全。
【肆拾叁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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